回到沈府,熱水早已備好。
沈章褪下沾染了煙火與雨水氣息的衣袍,將自己浸入溫熱的水中,緊繃了一日的筋骨才緩緩松弛下來。
氤氳的水汽里,貢院的森嚴、火焰的灼熱、雨水的冰涼、充滿惡意的目光……
仿佛都隨著水波蕩漾開去,只留下揮之不去的疲憊與凜然。
洗漱完畢,換上干凈的家常衣裙,來到花廳時,母親沈箐和姐姐沈容也已收拾停當。
大伯沈泰吩咐下人準備了清淡的晚膳和壓驚的湯羹,見她們神色尚可,才略略放心。
膳后,撤去杯盤,換上清茶,燭火搖曳,映著一家人的面容。白日貢院里的驚心動魄,化作了一室溫馨。
沈泰輕啜一口茶,打破了沉默:
“今日之事,我已聽聞大概。
貢院走水,風雨大作,繼而有人借題發揮,煽動罷考……真是好一番風浪?!?
他目光掃過沈箐和沈章,“你們能安然出來,已是萬幸?!?
沈箐放下茶盞,神色冷冽:“風波雖惡,卻也試出了人心。
那等‘牝雞司晨、天降災禍’的論,不過是無能者遷怒的借口,亦是幕后之人攻訐的利器?!?
她看向沈章,“阿章今日應對得極好,引經據典,直指要害,未墮我沈氏風骨?!?
沈章微微低頭:“女兒只是情急之下,不得不辯。”
她想起主考官那番“從嚴復核”的論,眉宇間閃過一絲憂色,
“只是,經此一事,只怕閱卷之時,我們的文章會更受‘關注’。”
沈放忍不住道:“難道他們還敢公然舞弊不成?”
沈泰嘆了口氣:“明目張膽或許不敢,但‘從嚴’二字,尺度如何拿捏,存乎一心。
若存心挑剔,總能找到由頭。
更何況,阿箐與章兒報考的是進士科,本就引人注目?!?
他頓了頓,看向沈箐,“阿箐,你今日策問題答得如何?”
提到策問,沈箐眼神微凝:“大兄可知,他們給出的三種對策,興役導流、遷民避害、增賦繕堤??此浦苋?,實則皆未觸及根本?!?
“哦?”沈泰坐直了身體,“你有何見解?”
沈箐指尖在桌上虛劃,“增賦繕堤,乃剜肉補瘡,徒增民怨。
遷民避害,看似穩妥,卻易生亂,且土地荒廢,非長治久安之策。
至于興役導流,若不得法,亦是勞民傷財。”
她語氣沉穩,“我主張,當以‘疏堵結合,以疏為主’為綱。
查漳、衛二河故道,利用閑役清淤分流,修復關鍵堤防,省下的賦銀用以充實常平倉,并以工代賑,使民有所食,工程可續。
更關鍵者,在于設專官管理,州縣設水防參軍,直歸戶部,不受地方掣肘,方能避免年年治水,年年水患的困局?!?
沈泰聽得目光炯炯,忍不住擊節贊嘆:
“好!‘疏堵結合,以疏為主’,‘設專官而不受掣肘’!
此策不僅切中時弊,更見魄力!
阿箐,你這份見識,若為男子,早已……”
他話說到一半,戛然而止,化為一聲輕嘆。
沈箐淡然一笑:“大兄,如今女子亦有機會了。雖前路坎坷,但能將這些想法堂堂正正書于試卷之上,我已覺暢快?!?
沈章開口道:“阿母的策論高瞻遠矚。孩兒在答此題時,想到的則是‘導流為先,儲糧為基’,
亦提到借舊渠省工、以糧換工之策,只是于設專官一事上,思慮不及母親周全?!?
她語氣中帶著欽佩,也有比較后的自省。
沈箐看向女兒:“你能想到借舊渠、重儲糧,已是抓住了要害。
策論不在詞藻華麗,而在能切實解決問題。
你年紀尚輕,能有此見地,已屬難得?!?
她頓了頓,問道,“你的帖經題答得如何?我觀那幾道,皆暗藏機鋒。”
沈章將帖經題中幾處糾結之處一一說了,特別是關于“杜預注”與“孔穎達疏”的辨析,以及《周禮》與《禮記》注疏的混淆之處。
沈箐仔細聽著,時而點頭,時而補充一二:“……‘返不討賊’一處,你填得對。
‘責同弒君’亦是正解。至于‘杜預注云’,你賭對了。
杜預注《春秋左傳集解》,最重書法義例,‘越境則君臣之義絕’正是其典型筆法。
孔穎達疏雖常引杜注,但此題考的是本源……”
母子二人就著帖經題目細細探討起來,引經據典,互相印證,氣氛一時變得熱烈。
沈容在一旁聽著,對進士科的艱深感到咋舌,聽得入神。
沈泰含笑看著,眼中滿是欣慰。<b>><b>r>這般圍坐論學、切磋問難的場景,在沈家已是多年未見。
說到詩賦,沈章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自己草稿上默下的《秋闈書懷》,尤其是那改動的尾聯。
“孩兒原先想著‘不求’,后來覺得違心,便改成了‘雖求’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