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,八月十四,天清氣朗,庭中桂子綻放,甜香馥郁。
沈箐循例休沐,正與荀玥商定明夜的家宴與拜月之儀。
沈章在一旁幫著揀選祀月用的瓜果,神思有些飄忽。
她終是放下手中柘漿(甘蔗汁),行至母親身側,低聲開口:
“阿母,明日便是中秋,各家皆有走動。
兒想……可否往趙府一行?”
沈箐側首看她,了然道:“仍是為趙綃?”
沈章頷首,“前番之事,雖非兒本意,終究因兒登門而起。
阿綃性烈,許伯母持禮甚堅,如今佳節在即,阿綃若仍受拘禁或獨自郁結,實令人難安。
今日循禮往賀,名正順。
若阿母同往,以通家之好長輩身份存問,許伯母或能稍作通融。
兒但求一見阿綃,知其安好,勸其珍重。
恐她意氣用事,傷了根本。”
沈箐沉吟。
于私誼,趙崖于沈家有舊恩。
于禮俗,中秋互訪乃常情。
于現狀,趙綃之事僵持無益,沈章有心轉圜,亦是重情明理。
她既已入仕,這般人情酬酢與事態調和,亦是歷練。
“也罷。”沈箐最終應允,“備一份合宜的節禮,禮數須周全。
至于許夫人……相機行事,勿要強求?!?
“兒明白。”沈章心下一寬,即刻去籌備。
母子二人備下四色禮,上好胡麻餡蒸餅、時令的石榴與甘棠、宮中賜下的新茶餅,
另有一份沈章特意添置的以錦囊盛放的數卷新抄《西域行記》及精制紫毫筆,明是予趙家大娘子的。
趙府今日門庭若市,牛車轔轔,皆是前來送節酒或通謁的親朋、同僚、部曲。
門房見是沈箐母子,不敢怠慢,疾步入內稟報。
少頃,趙府掌事親出,恭謹將二人引入,卻非往正堂喧嚷處,而是請至內宅一側的別廳。
“沈供奉、沈四娘子恕罪,今日前庭賓雜,老夫人囑請二位于此暫歇,清靜些?!闭剖聢潭Y甚恭。
別廳陳設雅潔,已設下茶床與點心。
片刻,環佩輕響,陰瀲在侍者扶持下步入,許櫟緊隨其后。
“陰太夫人,許夫人,中秋吉慶。”沈箐領著沈章行肅拜禮。
陰瀲忙令侍者扶起,嘆道:“沈供奉免禮,難為你自今日記掛前來??煺堊?。”
她面色尚從容,然目光掠過許櫟時,隱有一絲無奈。
許櫟亦還禮,較之前日的冷硬,今日在沈箐面前顯得持重許多,只是眉間郁色與眼下倦痕難掩。
敘罷時節閑話,沈箐自然將話題引至趙綃身上:
“今日府上團圓,怎不見大娘子?可是在后廡協理庶務?”
陰瀲微頓,看向許櫟。
許櫟眼簾微垂,“勞沈供奉動問。小兒前日不慎感寒,臥榻將息,恐病氣侵人,故未出見禮?!?
是慣常的托辭。
沈章適時開口,語帶關切:“阿綃竟抱恙了?可要緊?延醫否?
她在云川時體魄強健,許是北歸未適水土。
不知……可否容章前往探視?
章與阿綃在云川共事經年,或能陪她敘談片時,稍解煩悶?!?
辭在情在理,既點明舊誼,又顯純粹關懷。
許櫟抬眸,目光與沈章一觸。
那目光復雜,含審視疏離。
她默然未應。
陰瀲看了看兒媳,又看了看神色懇切的沈章與面色溫煦的沈箐,緩聲道:
“小輩既有此心,亦是綃兒之幸。
她獨處郁郁,確不利病體。
便讓四娘子去探看一回吧,女兒家說些私房話,或可開解?!?
婆母既已發話,且理由正當,許櫟不便再執意阻攔。
她唇線微抿,終是對身側的心腹老媼道:
“引沈四娘子往綃兒院中去。
告知綃兒,好生待客,莫失禮數?!?
“唯?!崩蠇嫅Z,向沈章躬身一引。
沈章向沈箐、陰瀲及許櫟再行一禮,隨那老媼出了別廳。
穿庭過院,至趙綃所居的“聽雪軒”。
院門虛掩,庭內寂靜,只一小鬟在廊下倚柱瞌睡。
老媼于院門前止步,低聲道:“沈四娘子,大娘子居此,老身不便入內,四娘子請自便?!?
沈章道謝,輕輕推開院門。
院內灑掃潔凈,數株丹桂盛放,濃香襲人。
然正房的門窗,卻緊閉無聲。
沈章推門而入,室內光線略顯昏暗,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草香,卻不見病氣。
趙綃正坐在窗下矮榻上,手里拿著一卷書,聞聲抬眸,看清來人,眼中先是一亮,旋即又黯淡下去,撇了撇嘴。
“你怎來了?我阿母竟肯放你進來?”她放下書卷,語氣有些干澀。
沈章仔細打量她。
臉色是有些蒼白,眉宇間郁氣不散,但眼神明亮,絕無病榻纏綿之態。
她心中有了數。